林琅

高中时,有个哥们儿,写得一手好情书,极尽潇洒。他写得情书,细腻而不做作,浪漫又不显得肉麻,单纯的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,女生们看了后总会留意三分,拒绝时也会想着委婉些。还有那一手漂亮的行书,一时间风光无限。

渐渐的他在我们学校出了名,总是有人请他去写情书,甚至有外校的过来求他帮忙。报酬呢有时是一根鸡腿,有时是一瓶可乐,大手笔一点的会说今天网费我包。哥们儿看出来这能当作一笔长久生意,还推出了客户定制服务,可以根据各户提供的性格信息,针对不同的人,写不同的情书。

两个月下来,哥们儿胖了十斤。他心想不能这样啊,于是就给自己找了个代理人,一是接受客户的委托,二是帮着他一起解决报酬。

那个代理人就是我,这个哥们儿的名字,叫林琅。

林琅这名字听着洒脱,他写得文章洒脱,字也洒脱,但长相却配不上洒脱二字。每次我拿着新项目去见他,他总是顶着鸡窝头,打着哈欠。活儿也总是能拖就拖,实在拖不了了,就在宿舍里一只手扣着脚,一只手写着字。我则是充当一个镇纸的作用,看着他漫不经心地写下一行又一行令人心动的文字,忍不住暗骂老天爷真是瞎了眼。

好日子也不长久,林琅的情书越写越多,虽说没有重样过,但字体和韵味是变不了的。终于有一天出了岔子,一位客户拿着林琅的情书去表白,结果第二天被那位姑娘的闺蜜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,姑娘的闺蜜神色冰冷地说:“这是你找那个林琅写得吧,连情书都要找人代写,还想追人家女生?”

客户羞得无地自容,一下课就气势汹汹地冲到我们班,一纸拍到林琅桌子上,要求退款。我好说歹说,把这位客户送走。林琅则是饶有趣味地看着自己写得情书,说这也没问题呀,我自己看了都动心。我没好气地把情书抽走,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,跟他说咱们这生意要做不成了,你被别人看出来了。林琅当即一怒说何人要破我财路!?我幽幽地说,兰大小姐干的。林琅往桌子上一趴,叹一口气说真是天要灭我。

兰大小姐就是上文带着情书找上门来的那位,全名叫兰天,品学兼优的好学生,更是林琅的好邻居。据说两个人小时候住同一个大院,上同一个小学,报了同一个书法班,但却是水火不容。常常是林琅犯了浑,被兰天叫了他家长过来一顿好打,兰天则在旁边冷眼旁观。在书法班练字时,林琅最爱写得是行书,而兰天专攻小楷。上了高中,二人又见面了,却一句话都没有说过。老师总是会在各个班里表扬兰天,说这孩子就是奔着清北去的。而林琅的梦想则是随便读个大学去考公务员,每天逗逗鸟遛遛狗,日子清闲又快活。每次我和他提起兰天,他就懒洋洋地摊在桌子上,宁愿看着窗外也不去搭理我。我认识他也已经一年了,没听他提起过一句关于兰天的话。

那时正是2012年,世界末日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,家里没读过书的老妈天天问我要不要去买一些粮食屯着。我自己虽然不信这些,但也渐渐地有些期待。大概是高中的生活太过于平淡,在学生中逐渐传出了“世界末日前最后一次告白”的口号,本来已经没有客户的情书生意隐隐约约有些死灰复燃的感觉。

但林琅本人不知怎么的,却有些不愿写了,天天总是抱着一本《倾城之恋》,装模做样地研究起了张爱玲。临近期末考试的紧张氛围丝毫影响不了他,每天依旧是逍遥自在。

但很奇怪的,我偶尔会在学校图书馆里,看见兰天拿着一本《倾城之恋》。想必是才女已然不将期末考试放在眼中,但见她看张爱玲,还是头一次。高中时的图书馆很是破旧,放得也大多都是些老旧名著,很少有人问津。兰天频繁地出入图书馆,引起了我的好奇。

彼时我曾和林琅说起这件事,林琅毫不在意地摆摆手,低下头继续去研究他的张爱玲。

只有我依旧十分的好奇,也疑心这两人竟不约而同地开始看同一本书。当时我与学生会的会长关系颇好,相约在食堂见面,我不动声色地为会长点上了食堂最为奢侈的牛肉饭,加了一根鸡腿,会长欣然收下。第二天我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图书馆的借阅记录。

学校规定一本书的借阅期限只有二十天,在这几个月间,《倾城之恋》这本书被同一个人反复反复地借阅,在这份人数少得可怜的名单里,满满的都是兰天的名字。直至一周前,最后一位借阅人,是林琅。

这本书仅仅被他借了一天就还了回去。他明明是买了这本书的,却还是去图书馆借阅。其中的猫腻令我精神一振,当即去图书馆借到了这本书。

书十分老旧,几十年前的封装如今看来格外的老土。我耐心地翻开这本书,一点点开始阅读。因为要躲着林琅,前前后后用了半个月我才将这本书读完。书上常常出现一些自以为是的注释和解读,零星的几页还洒上了水。想必是之前一些没有素质的人留下的,学校对图书管理从来都是草草了事,图书馆里的很多书都经历了这些无聊学生的洗礼。但让我留意的是其中有一行漂亮的小楷,在一群歪歪扭扭的字体里显得很是骚包。

书中范柳原正在细雨迷蒙的码头上迎接白流苏,两人没羞没臊的打情骂俏,范柳原说:“你就是医我的药。”

那个骚包的小楷在这句话旁写着:“我愿是医你的药”。

墨迹很新,字迹有几分熟悉。我仔细地辨认,横竖都觉着这是林琅的字。好小子怪不得天天装模做样地在那里看书,全为了能给佳人送上一句情意,还特意用了小楷,可人家再也没有借过这本书,想必是苦苦单恋却寻不到缘分。为了保留这份证据,我特意去书店买了一本全新的《倾城之恋》,向图书馆老师报告说自己看书时不小心将书弄坏了,为表歉意买了一本新书,还望学校可以原谅我。老师对我诚恳的态度表示赞扬,欣然收下了我的书。我则抱着这本证据,心想着何时去调侃一下林琅。

而林琅却丝毫没有像我想得那样,有“窈窕淑女求之不得”的郁郁寡欢之情,整体依旧是懒洋洋的,时不时给别人写一写情书,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,我全然找不到调侃他的机会。

在十二月的初旬,我们接到了一单生意。顾客的项目详情递到了我的手上,我一如往常地没有关心客户的对象是谁,只是在鸡腿一根还是两根这个问题上争执了一下,然后心满意足地把项目交给了林琅。

林琅看着上面对告白对象的描绘,一边吃着泡面,单手将纸折了三折收了起来,表示这个单子接下了。然后又是熟悉的拖稿,直到月中我去宿舍催他,准备发挥我镇纸的作用。罕见的,他直接将写好的情书递给了我,便倒在床上不愿起来。我惊讶地打开稿子,首行的问候语依旧是潇洒的行书:

​ 亲爱的兰天,近来可好?

我手一抖,指尖捏在纸上留下指印。你是如何能写出这份情书的啊林琅?他一如既往的表演成功地欺骗了我,但我却知道在那本被反复借阅的书上留着他的心意。

“真的要把这个给她吗?”我盯着他说到。

他被我看得有些发毛,又钻回被窝,“有什么不好的?”,他顿了顿,“要我写这个的是刘子源吧,常年年级第二的那个。”

他从来没有问过我客户的名字,他也许悄悄地调查过,在我所不知情的时候。

“很配啊,年级第一和年级第二。”他的语气依旧满不在乎。

兰天常年占据着年纪第一,刘子源则紧随其后。这次的客户也确实是他,学生间也对刘子源和兰天的关系猜疑很久了。刘子源作为一名理科生,对情书这种东西想必是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,苦苦思索后无奈之举就是找上了林琅。这对于林琅,刘子源,或是兰天,都是一步坏棋,但当事人还一无所知,着实令人同情。

我无话可说,只能把这当作他最后的倔强。刘学霸开开心心地收下了这份沉重的情书,他还不明白自己将要面对的命运,我也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他不要被拒绝的太惨。

之后仍是平淡无奇的一天,世界末日一天天逼近,我们依旧在备考。在这重复的时间里,等待令那些准备在世界末日前告白的同学感到异常的煎熬。我并不关心这些,我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一位唯物主义者。

20号早,刘子源被拒,举班沉默,学霸默默地拿出一套五三,将忧伤发泄在试题上。

林琅一如既往的无所事事,直到晚上,晚饭时间,人们冲向食堂,汹涌的人流中林琅逆着楼梯向上。我从另一侧的楼梯快步跟上。之间他来到顶层,顶层是办公区,领导们早已下班回家。他轻车熟路地打开顶层天台的锁,走了进去,然后又从门缝里把长长的锁链拉进来,反锁住。我有些呆了,他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这里,也许对他来说这里是一个神圣的地方。

但兰天呢?她哪里去了?

天台里传出兰天的声音,“你来了?”

“嗯。”

通往天台的路是唯一的,只有这扇门,别无他路。林琅从没有和我分享过这里是有原因的,这是他的秘密,也是另一个人的。也许他们曾在这里聊天,静静地坐着,看着楼下的人来人往。我捏了捏书包里那本《倾城之恋》,那应该是我一个人的误解吧。门里的对话,平淡而又真实。兰天天没有平常的冷漠,林琅不像以往一样吊儿郎当。我倚靠在墙上,感觉自己从未认识过林琅,也从不了解兰天,二人的世界在此时偷偷向我开了一条缝,里面是什么呢?我有些不愿去看。于是我走下楼梯,蹲在门后,静静等待。

兰天

我叫兰天,我其实并不喜欢这个名字,因为我并不像蓝天那样,纯洁无暇,宽广到可以包容一切。但母亲很喜欢这个名字,我一旦有什么不顺她心的,她就会拿我的名字来数落我,说我辜负了她的期待。可她又凭什么把期望放在我的名字上?我愈发地讨厌这个名字。

但有个男孩一直在这么叫我,嬉笑着一张脸,让我没有由来的感到厌恶。

男孩的名字叫林琅。很潇洒的名字,放在小说里应该是属于一个浪迹天涯的剑客,不问红尘,不知世事。但男孩总是扯着一张笑脸,把能干的坏事都干了。他和我住在同一个大院,两家人关系说不上亲近也谈不上生疏,正如我俩的关系一样。但住得近总是要打交道的,我们被送进了同一所小学,同一个书法班。男孩很聪明,不到三年级就学会了翻墙头翘课,跟隔壁小学的孩子打架。但很讨人厌的,男孩的成绩在学校并不差,在书法班里很快的就学会了楷书,开始写行书。

五年级时,男孩凭着一手行书和颇好的文笔,拿到了市级征文比赛的头奖,一时间风光无限,连隔壁小学来打架的都少了。我也参加了比赛,但我并没有拿到名次,母亲很不满意,开始拿我与那个男孩比较。

母亲的性情一向不好,而父亲常年在外打工,家中只有我与母亲两人。她常去数落我,拿我去与很多人比较。有时她拿着碗筷,没由来的叹气,然后很悲哀的看着我。我知道我很笨,总是不符合母亲对我的期待,我一直在努力,但却越来越厌恶努力赢得母亲赞许的自己。而院子里传来男孩嬉闹的声音,母亲狠狠地将门关上,我默不作声,窗外离我仅有二十米,却陌生的像另一个世界。

突然有一天,男孩的面孔出现在玻璃前,他很熟练地从护窗里钻进来,爬进打开的窗子,像是走入自己的家一样自然。他笑着和我说哟,要不要出来玩啊?我指着他那张讨厌的笑脸喊道你是不是有病啊?他并没有因此恼羞成怒,只是摸着头解释说他老是看着我坐在里面闷闷不乐,干嘛不出来一起玩。

眼前男孩的笑脸有些羞涩,又透着一丝热诚,窗外杨树里穿出点点光辉,我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,男孩带着我从窗户走了出去,迈入那光辉中。

之后我们悄悄地建立了联系,像是革命期间两个共产党的地下情报员,有着自己的暗号和接头时间。我还不怎么和他说话,他却不在乎,一如既往的来接我,和我一起出去玩。我第一次知道杨树顶上可以容得下一个人,知道花蜜可以吃还很甜,见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。

有一天,男孩没有来。天色渐暗,母亲并没有回来的迹象。我有些跃跃欲试——我头一回可以以自己的意愿走出去。于是我晃晃悠悠地爬上墙头,看着自己的影子印在地面上,显得那么小。往常他会先跳下去,然后在下面伸着手说没事下来吧我接着你,现在我只有自己,看着我的影子,我深吸一口气,跳了下去。

“嘭!”

耳边穿来汽车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尖锐叫声,而后是碰撞的巨响,伴随着碎裂的玻璃声。我只觉得头有些痛,再醒来时已在医院。

据说是车祸。我睁开眼后身边的护士告诉我的,门外传来熟悉的父亲的声音,和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喊。我只能一言不发地承受着母亲地抱怨,父亲也来看我,却匆匆忙忙的。直到我可以出院,我才知道车上坐的是林琅一家,父亲在前排开车,母子两个在后座。车祸第一时间父亲急转弯,车身仅仅擦过我,却撞上了一旁的电线杆。林琅的父亲未能抢救成功,母子两个平安无事。而事件被定性为意外事故,在我住院时两家人已经处理好了。我们搬家去了郊区的旧房子,把大院的房子买了。我浑浑噩噩的,被母亲带着在一个又一个地方奔波,母亲越发的尖酸刻薄,搬家后也一次都没有带我回过那个大院。我也没有尝试着回去,不知是害怕还是愧疚,那件事被我挖了一个深深的坑,埋了进去。

直到高中,我又见到了他,记忆里的笑脸已经消失不见,他把自己藏进了颓废和不在乎的掩盖中。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对话,我偷偷地向老师要了天台的钥匙,将他叫到那里。

他出乎意料地赴约了,我支支吾吾地说起当年的事,他很洒脱地笑了,说过去的都过去了。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。

曾经那种没由来的讨厌和如今的愧疚奇妙的混杂在一起,拼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。他风轻云淡的一笑,将小时那个斑驳阳光里的男孩抹杀得一干二净,现在的他像极了一个无所求的剑客,有一种不近人情的洒脱。

偶然地听说一切男女地事情都能在张爱玲的书里找到答案,但看了书又有了更多的疑问。我在借来的书上留了字迹,莫名其妙地会想起当年跳窗子,满心的回忆却只能化作泪水,一滴一滴,浸湿了书页。

如今一纸情书横在我的眼前,字仍是当年的字,署名却不是他。多年积累的迷惑与悔恨缠绕在小小的一张纸上,想把它扔出去,又不舍。学生间流传着的对世界末日的美好愿望我曾是不屑一顾的,可现在又迫切地希望末日真的到来,把丑陋复杂的自己毁灭殆尽。

末日

我在门后静静等着,说起来也没有多久,但却漫长的令人窒息。冬天的寒风灌进来,冻得我打了个哆嗦。忽地上面的门响了,哗啦啦的锁链声像是要挣脱什么,又归于寂静。

走下来时,兰天如往常般冷漠,我假装刚刚回来,她撇了我一眼,并不理会我,快步走下楼去。我慢慢走上楼,林琅坐在门口,门已经上锁了,老旧的锁链一圈圈绕着门栓,忠心地看守着那里。他默不作声的盯着天台上的雪堆。看我走过来,他站起身,向平常那样笑笑,我也冲他笑,说走吧今天我请客,牛肉面加鸡腿管饱。

于是今天像往常一样过去,没有没有陨石降落,没有天崩地裂,没有世界末日。12月21日告白的兄弟们该失败的还是失败了,回过头来看,它这也只是普通的一天。唯一的变化是兰天转到了另一所市重点,再也没了音信。

年后,我借着扫雪的名义,打开了天台的门。雪积了厚厚一层,掩盖了所有的痕迹。我很认真的打扫了那里,最终发现了一个纸团。上面用并不熟练的小楷写着题头——“你好,兰天”,却没有了下文。我始终没有向他问起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,他也从没有提起过。那个对很多人来说极为普通的一晚,也许就是他们的末日。两个人的世界不断碰撞,在此时崩塌,没有前路也没有未来。我第一次明白很多事情是没有结局的,但我还是把那本书珍藏起来,里面夹着那张皱巴巴的纸。


"孓然一身 , 了无牵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