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 庸医与酒鬼

“五百两银子一条命,很合算了。”徐淼抿了一口茶,润了润嗓子,“你妻子这病,说大不大说小不小,但落在了肺上,就是个长久问题。不治呢,五年之内咳血而死;治呢,服药一年,换三个方子,便可痊愈。你看着选吧。”

阳光沿着茅草的缝隙渗进来,一缕一缕飘在徐淼身边,他又抿了一口茶,眯起眼睛,享受着阳光洒落在脸庞上的感觉。

“先生!”面前的白衣书生急红了眼,一把跪了下去,把头磕得砰砰作响,“我知道这价格是不高,可小生家境贫寒,着实拿不出这么多钱啊!”

徐淼皱了皱眉头,他最讨厌的就是这样子的主顾,死缠烂打,不懂得一份银子一份命的道理。他打了个哈欠,又抿了一口茶,缓缓说:“那,阁下还可以另寻高人,这世上当大夫的又不止我一个人。”

“我这半年来问遍了周遭的大夫,都说我妻子无药可治。先生,您是我唯一的希望了!”书生抬起了头,血从额头一点点滴落。徐淼的眉头皱得更紧了,他讨厌血落在自己身边。他伸出三根手指,“三百两,不能再少了。”

“小生,最多只能拿出二百两,只有这么多了!”书生双手扣进地里,“求您了先生,我无论如何都要救活我妻子,她还怀着我们的孩子啊!”

“既然这样,那我有一个办法,你不是在镇子上做字画生意吗,把你的房子抵出去,凑个二百两应当不是问题吧?”

书生听到这话,眼中的无助和绝望都要喷发出来,“先生!您这是要我死啊,为凑这二百两,我已经借了所有亲戚,卖了所有字画,现在要我把房子都押出去,那就算治好了,我们该怎么生活啊!”

“诶,这就是你的事情了。”徐淼摆摆手,“我只是提了个办法,既然你不接受,也就无话可说。不愿出钱,就请回吧。”

“你!”书生脸上的绝望转为了愤怒,即将失去妻子孩子的他被徐淼的话彻底压垮,“你不是医生吗?医者仁心,医德为先!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点的仁慈吗?你这样子还算是医生吗?!”

徐淼冷笑,眼前的景象他已经见过无数次了,总有人认为救人是一件光荣且伟大的事情,就该是无私的、忘我的。这个书生破口大骂的样子,他并不意外,他知道从这样的人身上是赚不到什么钱的,但他总不拒绝任何人的生意,这是他的仅存的职业操守。

徐淼是个医生,也是一个好医生。他并不是个出名的人物,远比不上皇宫里那些大名鼎鼎的御医。但很多得了难治之症的人,兜兜转转总会找到他这里来。行内的人私底下称他为铜钱菩萨,只要给够了钱,什么病都能治。外人们并不知情,有人称他神医,又有人叫他钱奴。

他给很多达官贵人,江湖侠客,甚至盖世魔头治过病,只要出得起钱的,他来者不拒。按道理说这样子很容易就会死于非命,但徐淼治病有两个规矩,一是先出钱后治病,二是药方子只能从他这里拿,绝不外泄。尽管很多人恨他,但若不想病人死,就得让徐淼活着。

书生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,泪水冲掉了脸上的血迹,他哽咽着趴在地上,仿佛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。

徐淼明白,是钱压住了他。人命是无价的,看病也是个无本买卖,他妻子的命多他来说有多重,压在他身上的钱也就有多重。

“纪公子,你妻子这病是久劳成疾,听说她是在地主那里做工,那何不去问问地主愿不愿出钱就你妻子呢?”,徐淼并不在意书生之前的痛斥,又抛出了一个办法。

书生眼里闪过一丝光彩,旋即又被畏惧所替代,声音嘶哑地说:“我,我不敢去王大人那里。我还欠着王大人银子,能收我妻子去做工已经是万幸,再去问这样的事,恐怕……”

“恐怕?”徐淼笑道,“恐怕什么?比起我来,更怕他吗?不敢欠王大人的钱,就可以让我亏本吗?”

书生只是哭,也不作声。

徐淼叹口气,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,起身说到:“这病是个慢病,你大可以慢慢考虑。”说罢大步走出茅屋,书生一人跪坐在地,待徐淼走远才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,咬牙骂道:“庸医!”

“怎么说,生意做不成了?”一位老人笑眯眯地看着徐淼,悠悠的喝一口茶,右手执一方棋子,迟迟不落。徐淼坐在他的对面,叹一口气,“是啊,做不成了。”

“按道理说,不该是什么难治的病。”老人好奇地问,棋子攥起来,手指敲打着桌面,没有丝毫要落子的意思。

徐淼没好气地说:“你该不会是想糊弄过去吧,咱们可不是来下慢棋的。”

老人哈哈一笑,挥袖一扫,将棋盘整个打乱,“既然无心,何必要下这个棋呢?”

“你又耍赖。”徐淼不怒反笑,“老家伙,你多久没有下赢过我了?”

“人老了,不图输赢,消磨时间。”老人摸摸胡子,丝毫没有羞愧的样子,“所以这女子的病为什么还要收五百两?”

“是三百两。我已经很好心了。”徐淼一枚一枚地把棋子收起来,“不光是积劳成疾,还有内伤的痕迹。”

“内伤?怎么会?”老者惊诧。

徐淼合起棋盒,言语中透露出一丝玩味,“在地主家做工,丈夫还欠着钱,一个女人家想必不会很好过吧。”

“这……”老人愣住了,长长地叹了口气,摇了摇手中的茶水,泼在地上,从桌上的青瓷小瓶里到了一杯酒,细细地品起来。徐淼也不说话,只等老人饮尽这杯酒。

“她的丈夫,知不知道这件事?”

“不知道,女人不告诉他,应该是怕他自责。”

“那你呢?”老人声音一抬,“你为什么不告诉他?”

“我?”徐淼嗤笑,“我为什么要告诉他?在地主家干活,又被地主欺负,说不好,肚子里的孩子……”

“够了!”不等他说完,老人一拍桌子,震掉了桌子上的酒瓶,青瓷瓶咕噜咕噜的打转,酒浆洒了一地。徐淼依旧不为所动,只是喝茶。

“你赚了那么多钱,这回就当是行善不好吗?”老人瞪着徐淼,须发微张。

“若是我真的告诉了他,他还不一定会救妻子,何必呢?”徐淼应道。

“怎会不救?”老人又问?

“若你怀疑自己妻子怀了别人的孩子,你会如何?”徐淼冷笑。

老人无言,眼光紧盯着徐淼,徐淼低垂下眼皮,并不去看他。忽地老人一声长叹,捡起地上的酒瓶,摇晃摇晃,确认还有酒后一饮而尽,道:“若是你师傅还在,听到你这话还不把你打个半死。”

“可惜,他再也不会来打我了。”徐淼平淡地说道。

老人眼色一黯,“善有善报,你师傅教你的难道都忘了吗。”

“所以,他死了。”徐淼抬起头来,对视着老人,眼里没有悲伤也不愤怒,只是冷漠地说:“李至深,你能在这里悠哉的下棋是因为你为了钱治好了靖王的病,让他得以继续为祸世间。你若是说善有善报,可就太讽刺了。”

老人也不反驳,缓缓地靠在椅子上,酒劲上来,脸色润红,似是已经醉了。徐淼起身,正欲离开,身后传来老人半醉地声音:“有人找你,在长风酒馆。”

徐淼也不回头,身后老人的鼾声起伏,夜色已深,皎白的月光铺满了屋内,老人的鼾声渐渐停止,悠长的叹息声回荡开来,又淹没在月色中。

店小二心不在焉地擦拭着酒碗,抹布还泛着油光,将酒碗擦得油光发亮。夜已经深了,周遭的店早已打了样,只有酒店里的灯火还有一支不肯熄灭。小二又回头瞥了一眼那位客人,他要了五两酒,两碟子牛肉,一碟子豆干,一碟子花生,从中午一直坐到晚上。酒是最劣的酒,肉是昨天卤出来的,豆干和花生也是市井的下酒菜,可这位客人就像是吃着最上等的酒席,一口一口地品着,略饱后就停下,对着街道发呆,一坐就是一个下午。碍于声誉,小二没法把人赶出去,只得不情愿的在这里等着。幸好缸里的酒马上就要见底,小二也松了口气,把碗筷都收起来,打了个哈欠。

正当小二准备出去打样,有人拍了拍小二的肩膀,“别急着打样,再上一壶茶。”

小二有些恼怒,回头正欲发作,迎上徐淼笑眯眯的脸,连忙赔笑道:“怎么这么晚了,神医还来我这小破酒馆?”

“见见老朋友。”徐淼说着便坐到了那位客人的对面,将碗里的酒一洒,到了一杯茶递过去。

那人瞥了徐淼一眼,“来酒馆不喝酒,偏要喝茶。”说罢伸手推开递来的茶,招呼小二,“再来一碗。”

小二无奈,只得打开酒缸,又舀了一勺最劣的白酒盛在碗里递了过去。那人细细地品着,辣的烧喉咙的劣酒他也无动于衷,就像喝的是陈年的老酒。

徐淼看着他喝酒,自己吹了吹滚烫的茶水,“我不喝酒,喝酒的坏处我们这行最清楚。”

“那喝酒的好处,你怕是永远不会体会到了。”客人淡淡地说道。

“什么好处?”徐淼问。

“壮胆!”

“为什么要壮胆?”

“杀你!”客人眼中冷光绽出。

“哦?那为何还不杀我。”徐淼饶有兴趣地看着他,丝毫不在意男人身上逼人的杀气。

客人紧盯着徐淼,身上的杀意慢慢收敛,“今天喝的酒还不够,若是我喝上一天一夜,你就该小心自己的人头。”

“那可真是令我毛骨悚然。一想到闻名江湖的杀手温如玉惦记着我的人头,就坐立不安。“徐淼慢悠悠地说着,却全无害怕的意思。

霎时,一柄小刀已停在徐淼眉心,徐淼仍是不为所动,持刀的手像石像一般纹丝不动,刀尖仿佛要刺破眉心,却没有血留下来。

“杀了你,也是为民除害。”

“除了我,你妹妹也活不长久。况且我也救了不少人,算不得祸害吧?”

温如玉重重地哼了一声,手腕微动,小刀如蝴蝶般飞舞消失。“哪一次的人命不是拿钱换回来的。”

“诶,拿钱能换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,有什么不好的。”

“那没钱的人呢?”

“买不起自己的命,也怪不得我。”

“见死不救?!”

“这话不该是一个杀手同我说吧?”

“我只杀死有余辜之人!”

“哪有该死的人,每条命都是有价码的。”

“狡辩!”

“事实。”

两人争执不休,一人冷脸,一人笑面。小二远远地看着两人,纳闷他们到底是挚友还是仇敌。

温如玉率先放弃了争执,“我来找你不是来吵架的,有情报说催命先生崔子琛上月找过你,是来做什么?”

“若我说他是来同我探讨医术呢。”徐淼眯着眼,不动声色地说。

“有人花钱买王地主的人头,五百银子,事成后两百两银子买情报,三百两银子救李寻生的妻子,如何?”温如玉盯着他,徐淼脸上终于有了变化,他皱起了眉,有些恼火的样子,“那个多管闲事的老头和你说了?”

“何来的闲事?人命当前为何不救?”

“杀人的钱拿去救人,值得吗?”徐淼按了按眉头。

“除恶扬善,有何不可?”温如玉嘴角一扬,“钱一分不会少你,先告诉我崔子琛来找你做什么?”

“确实是来探讨医术的。”徐淼叹气道。

温如玉怒道,“收了钱还要耍我吗?”

“何必耍笑你呢?”徐淼正色道,“他打听到我遇见了一个绝症之人,来我这买走了这个病人。”

温如玉大怒,“病人你都卖吗?!”

“平时来说是不会的。但这个病人来我这里之前就死了,村里人害怕他的病,请我来收拾尸体。”徐淼有些无奈,堂堂神医却要被请去收拾尸体,着实有些丢人。“这个人的病很奇怪,不会传染,更像是毒。他的尸体通体发黑,牙关都是乌色,着实瘆人。这个人无亲无故,放在我这也只能被火化。正巧崔子琛找到我,说想要研究这个人的病,我便顺势卖给他了。”

“死人应该入土为安,你却卖掉了。”温如玉气得一时语塞。

徐淼一脸无所谓的样子,“与其烧掉,不如做点贡献,人死如灯灭,尸体也只不过是肉块而已。”

温如玉紧闭着嘴,眼中的冷光仿佛要刺穿徐淼,他抛下几锭银子,算是结了酒钱,转身便欲离去,走到店门却顿住脚步,微微回头看了一眼徐淼,他仍在喝那壶茶,察觉到温如玉的目光后,对他报以一笑。温如玉不理睬,扭头便走,身影消失在夜色。

徐淼摇摇头,抿了一口茶,吆呼小二续上茶水,再来一点绿豆糕。

小二满面愁容,本以为送走那位客人自己就能回屋睡个好觉,没想到又来了一位不能招惹的。只能乖乖地送上茶和点心。徐淼想了想,又向小二要了一蛊酒,温如玉喝的酒。他嗅了嗅,捏着鼻子喝了下去。

“咳——咳——咳!"徐淼大声的咳嗽起来,脸涨得通红。他看着酒杯,喃喃道:“这东西哪里好喝了?”

(未完待续)

神医系列


"孓然一身 , 了无牵挂"